「堂中所跪何人?」胖寺人高聲問了一句。
「魚師,雲。」男子恭聲應道。
「魚師雲,你家主人說你善制魚,寡人命你現在就到蓮湖之中取一尾錦鯉制一盤魚膾,與寡人宮中魚師一較刀藝,如何?」齊侯看著席間的男子捻須笑道。
「敬諾!」男子回答得短促有力。
「大善!」齊侯此時也來了興緻,他一招手對胖寺人喝道:「去,給寡人把魚師斬叫來!讓人備下碎冰、蘸料,把案上的盤子都換成魚躍蓮池的彩漆盤!」
「諾!」胖寺人堆著笑看了堂中魚師一眼領命退下。
「尊上,我這魚師相貌醜陋,恐驚跑了您湖中的錦鯉。不如讓這美婢撐船,以歌誘魚,豈不風雅?」公孫朝說著,轉頭沖我一使眼色,我連忙俯身跪倒在地。
「美人撐船,以歌誘魚。哈哈哈,子武之雅,不遜汝兄啊!你們兩個聽到了嗎?速去速回,寡人濯手清口以待!」齊侯一拊掌,朗聲大笑。
「諾!」我與那魚師跪在堂中齊聲應道。
出了小雅閣,到了湖畔的泊船處,有寺人解了一葉扁舟,將一支一丈多高的竹篙遞到了我手中。
耀陽之下,一湖碧水波光粼粼。魚師雲一撩下擺,輕輕躍入小船,轉身朝我伸出了手。
我把竹篙往船上一丟,微笑著把手放入他的手心。
他嘴角一勾,漾起一抹難掩的笑意。
上了船,一撐竹篙,小舟左右輕擺,盪入蓮湖之中。
六月的清晨,一輪金紅色的旭日伴著滿天朝霞遙掛在東方的天空上,一湖鑲了金邊的蓮葉在晨風中舒展著心懷,,鮮活紅潤的芙蕖似春睡初醒的美人在翻滾的綠波中搖曳著婀娜的身姿。我撐一支竹篙,唱一曲小調,悠悠地將船兒駛入重重蓮葉之中。
當小雅閣內觥籌交錯的聲音消失在藍天碧水之間,我笑盈盈地放下竹篙坐在了無恤身邊:「你怎麼來了,還扮作這個醜樣子?」
「有個愛惹麻煩的小兒不肯出宮,我還能怎麼辦?與其在外面提心弔膽,倒不如自己進宮守著她安心。」無恤笑著拂開蓋住眼睛的額發,露出一雙笑盈盈的墨玉般眸子,「你是怎麼認出我的?我自己都快認不出自己了。」
「樣貌、聲音都不一樣了,但我認得它。」我笑著用指尖點點了他鼻翼上的一顆小痣,無恤一勾嘴角捉住了我的手,我又拿嘴巴努了努他的鞋子,「還有它。我自己繡的鞋面,怎麼會認不出來?」
「鬼機靈。」無恤捏了一把我的臉,他打扮成這樣是不希望被人認出來,可這會兒卻因為我能認出他,而驕傲自得起來,「先等我一會兒,待我撈條大魚上來,再讓我好好看看你。」
「嗯。」我看著他,乖巧地點了點頭。
無恤明明說要去撈魚,一隻手卻始終牢牢牽著我。他在船上提桶、打水、放網,我們交握的手卻始終不曾放開。他牽著我在船上走來走去,不停地忙綠,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心裡像是化開了一塊蜜糖,甜滋滋的,連看著水面上飛舞的小蠅都覺得可愛無比。
待無恤布置好一切在船舷上坐下時,我順勢趴在了他膝蓋上:「你這會兒怎麼還有閑情扮作魚師入宮?北方的高氏、國氏都聯絡好了?」
「你一個人在宮裡,我不放心。北面的事,我讓孟談去了。他本來就與國氏的世子有交情,這事於他也不難。」無恤說話間用紗網從湖裡兜起一尾紅鯉,見個頭小了又遠遠地丟了出去。那紅鯉落在蓮葉上,翻騰了兩下,噗地一聲落進了湖裡。
「你是怕阿素吃了我?還是怕齊侯誤殺了我?放心啦,我這人雖然常惹禍,可到今日為止,不都也沒死嘛!」我拿手支著腦袋,笑嘻嘻地看無恤撈魚。
無恤聽了我的話,忽然停下了手邊的動作,一言不發地看著我。
我覺得他臉色有些難看,忙支起了身子,問:「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
「生死之事,你怎麼能說得那麼隨意,那麼輕鬆?你不擔心自己這條小命,我卻怕得緊。你以為我是為了誰扔下高、國兩家的事不理,扔下五十名暗士不管,扔下范吉射的人頭不要,扮成這副鬼樣子進到這齊宮裡來。如今,陳恆和齊侯、闞止斗得這樣厲害,這宮裡隨時都會起兵戈。陳恆留著你興許還有用,可兵禍一起,刀劍無眼,你要是落在一幫殺紅了眼的狂徒手裡,誰來救你!你若死在這裡,我便是殺了素祁、陳恆又能如何!兩年前,你在我心裡已經死過一次。那時,我只嘆這世間沒了一個能讓我趙無恤心動的女人,喝一壇酒,醉上一夜便好了。可現在,這個『死』字,你提都不許提,我承不起了。」
無恤漲紅著臉一口氣說完,我怔怔地看著他,驚覺自己在他心裡竟有如此分量。
「你在四兒身上留下這麼一塊血帕就消失不見了,你以為我這幾日是怎麼過的?」無恤長嘆一聲,把發愣的我一把攬進了懷裡,「我殺了中行寅後不眠不休地從廣饒趕回來見你,可等我回來了,孟談卻告訴我,你被人劫走了。看到不省人事的四兒,看到那塊血帕,我恨不得刺自己一劍,當初到底是犯了什麼瘋症,才讓你來齊國陪我。我說了我會護著你,刀山火海里也不會讓你傷一根汗毛,可我就這麼把你弄丟了……如果,如果你因為我被范氏的人……」他聲音一黯,圈在我身上的雙臂猛地收緊。
「紅雲兒,是我自己非要跟你來的,也是我自己先招惹了素祁和陳氏,這不怪你。」我抵著無恤的胸膛,努力探出腦袋來,笑著道,「而且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嘛!要是知道你這麼擔心我,我上一次就跟你出宮了。」
「現在說得好聽,你這牛倔的脾氣我會不知道?那個素祁沒折磨你吧?」無恤低頭看著我,雙眉依舊緊蹙。
「真的沒有。我好好的,一根頭髮都沒少,你別擔心。」
「等和齊侯談好了條件,我們就離開齊國吧!如果你想看大海,我就帶你去萊國。如果,你想去吳越之地看看,我們就在那裡找個有山有水的地方住上半月,等你玩累了,再回新絳,可好?」
「好,都好。」
「等我們出了宮,我還有個驚喜要給你。」
「什麼?」我仰頭問道。
「等你出了宮,就知道了。現在,我們先撈魚。」無恤笑著放開我,撐著小船又往蓮葉深處駛去。
我坐在船尾用手拂過身旁半人高的長莖蓮葉,笑著對那撐船的人道:「紅雲兒,當初你以為我死了,還為我醉過一夜?」
「秦國來的探子說秦將軍府的養女淹死在渭水裡了,我發了一日的呆,晚上去尋你送的那壺桃花釀來喝,誰料卻被兄長偷去喝了個精光。這麼些年,我很少同他生氣,但那日我一口氣砸了他送來的六壇美酒。後來,抱著剩下的最後一壇,醉了一夜。」無恤一抽竹篙,輕聲笑道。
「沒想到,你那麼早就喜歡上我了呀!那你當初還大言不慚地說,『孟談此生不知情為何物。』?」我學著無恤當年在秦太子府上的口氣嘲弄他。
他倒也不惱,只噙著笑,任我一個人拽著袖口傻呵呵的得意。
「你當初為什麼會喜歡上我?我那會兒在宴席上只唱了一首歌,擊了一段築,不是嗎?」
「誰同你說我是那會兒動心的?接著——」無恤折了一朵重瓣的粉荷丟進我懷裡。
「那是什麼時候?」我笑著接過,撥開花瓣把鼻子往裡湊了湊。
「不告訴你!」無恤說話間把竹篙一橫,彎腰在水裡兜起一條兩尺多長的青魚。那青魚背黝黑髮亮,一落到船上就甩著尾巴拚命地彈跳。我嘴上樂,心裡又急,眼見著它要跳出船舷,連忙大叫著撲了上去,用身子死死地壓住了它。「啊——它還在跳!」我又笑又叫,肚子下面那條滑溜溜的大魚把我拱得一跳一跳的。
無恤看著我,撫著船舷仰頭大笑。那笑聲隨著和風蕩漾開來,引得蓮葉唰唰起舞。
大魚被無恤裝進了漆桶,我撐著小船重新往小雅閣駛去。
「你上次要同我說什麼?我若不來,你打算怎麼逃出宮去?」無恤拿衣袖沾了湖水,蹲在我身前細細地擦去我腰間被青魚沾上的湖泥。
我撐著竹篙轉了一圈,見四周只有高高的蓮葉屏障,小雅閣也還在五十丈開外,便彎腰小聲道:「點將台下有一條直通西城外系水的暗道。」
「你說的可是臨淄城下排放雨水的暗道?」無恤扯著袖子在我腰間一陣忙碌,暗道之事似乎絲毫沒有引起他的驚奇。
「你怎麼知道?」我直起腰,驚疑道。
「我見過當初修造臨淄城的工匠們留下的一方地下排水溝渠的圖版。這溝渠入口據說在點將台的東南角,繞過東部、北部、再向西穿過西面城牆,通入系水。」
「嗯,這地底下的溝渠該有一里半長,十丈之寬。齊地已經很久沒下過大雨了,想來裡面也不會有太多積水。我們只要想辦法避開守衛,進到點將台底,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臨淄城了。」
「你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阿拾,你以為齊人都是傻子?這溝渠兩頭是用錯落的巨石堵上的,每條縫隙不過一掌寬,水可以過,人卻不能過。」
「這個我自然知道。但當年齊莊公為了私通大夫崔杼之妻,曾在溝渠頭尾巨石林的一側開了一條小道,大軍自是不能過,但過一人卻沒問題。」
「有此等事?」無恤一挑眉,又道,「可那齊莊公早化成了白骨,這密道也許已被齊國後世的君主堵上了。」